【专访.上】难忘内蒙落泊回忆 赵式庆的叛逆与启蒙
几年前见到赵式庆,是在香港文化节上,一米九的身高让他鹤立于人群,不苟言笑,脸上冷硬严肃,与人交谈是有礼而疏离的。八岁习武,哲学出身,毕业后流浪到内蒙,很长时间心系少数民族文化,十年前在港投身文化保育工作,他大概曾让家族中人头痛不已。如果不是生于大家族,他会过得更快意,不用在文化事业与家族企业之间挣扎,也不会用「不孝」来形容自己未尽责任。
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骨子里带有文人浪漫的情怀,如今他的眼角多了几分温柔,偶尔会自嘲会大笑,从过去拒人千里的紧绷中走出来。他接手家族的航运生意之余,也不忘推动传统文化,他还说起当年在内蒙流浪的经历如何影响他的生命。
赵家是香港的望族,赵式庆的爷爷赵从衍是一代船王,他的爸爸赵世光继承家业,他是独子,许多年前已有叔伯长辈不断跟他说,他是继承人,将来要接管企业。年轻时,他不以为意,坚持读自己喜爱的人文学科,做最想做的文化工作,每年花好几个月到内蒙做保育,他心中有梦,但这个梦无关家业。他并不完全抗拒从商,只是好几次回公司帮忙,却觉力不从心,久而久之又想逃走。弟弟叛逆,但上头有姐姐,她在很长时间居中斡旋,帮忙公司发展。
弟弟有空间做自己喜爱的事,他最初以武术为起点,推广洪拳。2013年,他认识了时任民政事务局副局长许晓晖,对方知道他除了醉心功夫,还喜爱少数民族文化。许晓晖当时有意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问他有没有兴趣创造一个平台,让「非遗」得以见得到、触得及,让更多人认识。当年两人的一番话,启发了赵式庆后来创办香港文化节,实在地将武术、客家麒麟、水墨、粤剧等文化,以节目形式搬到大众眼前。
麒麟是古老中原文化的标志,但不少香港人只知舞龙舞狮,不太认识舞麒麟。(资料图片/锺伟德摄)
他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但心中惴惴不安,对家人始终愧疚。2016年,父亲因病离去,他回想:「爸爸去世前,中风卧床很多年,一直是姐姐看着家业,我没有参与,站在中国人的立场,我很不孝,站在自己的立场,我有尝试过回来,但我做不到什么,因为我不懂得做。」这一年,他过得很不好。他说,自大学毕业的十多年里,个人发展都不在商界,一直与家人自小灌输的价值观拉扯,「很容易与他们抗争,会觉得他们不理解你,所有年轻人都会这样。」
爸爸的离开某程度逼着他作出抉择,一是回到企业,一是继续自己的兴趣,天人交战后,他选择了回去。他形容以前的自己不成熟,做得不好,如今心态上ready了,加上姐姐像老师般带着他,教他如何经营公司、如何在发展的同时维护公司的利益,这次他受教了。「有时,我们出身于一个地方,可能要围着世界走一大圈,才会回到出生地。」
他不否认自身带有浪漫的想法,更直言商业社会需要这种浪漫,「尤其创业时,没有眼光,没有vision,你不会有发展,这种浪漫的思维是需要存在的。香港是过分商业的社会,我们有时想不到未来,只看到当下,尤其我做航运,一条船的周期是二十至二十五年,你看不到二十年后的市场,你的投资会有很大的风险。」这刻的他看来从容,是真的有了觉悟,从过去的摇摆中走了出来。
那一年到蒙古浪游
70后,家族从商,接受西方教育,会钟情传统文化实在稀奇。赵式庆解释,他自小便受中国文化熏陶,一点都不奇怪。他想起从前爷爷在薄扶林的大屋,外表是西式建筑,里面是中式庭园,每个星期,他总有一天来找爷爷,爷孙两人会从庭园走到海边。他记得屋内古色古香,摆放着爷爷的藏品。「爷爷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人,风格上类似儒商,一方面是商人,喜欢传统文化及艺术,一方面是收藏家,会唱戏曲。」妈妈是演员,姐姐自小学钢琴,他拉大提琴,艺术的种子早在他童年时埋下。
13岁那年,他被送到英国读书。说起来奇怪,他在香港读书时,对文学、历史都没有兴趣,但去到外国,最差的科目变成最叻的科目。大学时,他有两个想法,一是跟随自己的兴趣读哲学,一是选择合乎家人期望的法律。那个夏天,爸爸让他到相熟的律师楼实习,他发现返工好闷,完全无法接受,爸爸退一步,让儿子读他最想读的学科。直到爸爸离开后,他与叔伯朋友聊天,才知道爸爸很信任他,有信心他会找到回家的路。
大学毕业后赵式庆到内蒙流浪,当地人的热情与毫无保留的招待,令他爱上这个地方,甚至想为他们做更多。(黄宝莹摄)
大学四年,他像脱缰的野马,每天与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艺术、悲剧为伴,脑海只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文人的浪漫大概便是在这段时间成形。毕业后,他到内蒙流浪,没想到这一个月的浪游,改变了他对生命的看法。回想这段经历,他忍不住笑说:「你不能相信我有多落泊。」
2001年去内蒙,不是为了追求什么,纯粹想体验生活。「我对内蒙对草原有种向往,可能以前看电视剧、看书、看《成吉思汗》埋下的种子,我想去看看。」那是网络不发达的年代,他刚抵步住上一家三星级宾馆。对内蒙稍有认知便知道,那里资源并不充裕,三星级算得上是很好的旅馆了,大多数旅馆的水电供应不充足,停水停电是时有之事。他住了几天较舒适的旅馆,钱用得快,到他发现没有钱的时候,才知道那里的银行无法提取现金。他由三星级跌到住30元一晚的床位,最后用到分文不剩时,只能投靠当地人。
"我的人生是从内蒙开始的,去那里前,我谈不上有什么抱负,讲不上有什么方向及目标,因为我从小在香港长大,从来不特别重视钱,物质生活对我来说意义不大。"
赵式庆
「孭住一个背囊,你什么都没有,当你需要倚赖别人时,你会发现人的富裕是来自于你愿意为其他人付出多少。在最贫穷的村落里,他们夜不锁门。他们不害怕,也不认为村中有人会偷东西,这种心态在香港很难体会。我们在村中,不要说网络,连厕所都没有。在那个环境里,当你需要互相依赖时,人可以变得很美丽,变得很富有,因为他们愿意付出。」
他爱上这个地方的人,每年都会回去住三四个月,初时是探朋友,后来想为他们做更多。他说一切源于巧合,当时拍了一些照片,朋友觉得不错,都是香港人没有看过的景象,提议他做展览。多得家人朋友来买相,他筹了几万元,成立了一个小基金,开始了内蒙的文化保育工作。「这段经历对我影响好大,我的人生是从内蒙开始的,去那里前,我谈不上有什么抱负,讲不上有什么方向及目标,因为我从小在香港长大,从来不特别重视钱,物质生活对我来说意义不大。」
他在内蒙感受到人与人的距离可以很亲密,彼此没有身份之分。(资料图片/张浩维摄)
十多年来频繁来往内蒙,结交了许多鄂伦春人,比当地人更熟悉那个地方,他说,他很爱这个少数民族,希望有更多人关注他们。鄂伦春族,位于内蒙自治区与黑龙江大小兴安岭之中,现居于呼伦贝尔鄂伦春自治旗,人口不足一万。他们又称为马背上的民族,以狩猎与驯鹿为生,居无定所。在赵式庆看来很独特的游猎文化,对鄂伦春年轻人而言,却不觉特别。年轻一代都到城市工作,留下中老年人,他们守着土地,却无法留住褪色的文化。
赵式庆每年回去,做田野调查,做口述历史,出书拍纪录片,一心想留下这些美丽的片段。「我住在他们家里,夏天跟他们在森林中生活,我就像他们的家人。我与后生仔讲故仔,讲我与老一辈、已经走了的猎人,如何在山里打猎,当时的山林如何受破坏。我们讲有趣的事,讲悲哀的事,年轻人见到我,就像听到爷爷那辈在说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一样。」
位处中国之北的一个贫瘠地区,冬天可以低到零下三四十度,他们同吃同住,一起取暖,他不再是富家子弟,而是一个平凡人。也因为环境太过艰苦,每次回去他都必然面对不同形式的生老病死。看着同龄的好友,结婚、生子、升官、患病、去世;老太太受他感染,喜欢上传统文化,最后却在森林中失踪。他说,每次离别都百味杂陈,「下次回去不知能否见到他们,这些生命体会你在香港很难感受到。」
【专访.下】在家族与兴趣中取舍 赵式庆:我很自我
年轻时到内蒙流浪,打开了赵式庆的眼界。当地人没有因为贫富、身份而待人有别,他们视他为平凡人,一起生活,一起度过许多寒暑。内蒙成了赵式庆心灵上的乌托邦,是一个能够完全放下心防,与人坦然相交的地方,亦教会他保护有价值事物的重要性。「香港是繁华城市,物质生活丰富,却容易被生活掩盖了其他需要挖掘的文化。」2008年,他开始在香港推广武术,他说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因为自八岁习武起,武术已成为他成长中很重要的构成部份,「它令我的生命、性格、为人变得不同。」
中国功夫在不同的华人区域,都有其文化生态,那在香港做功夫保育,有何意义?他解释:「内地在1956将传统武术排除于外,中国传统北方武术如长拳、查拳,与俄罗斯体操混合,变成新武术。这种新武术是为了观赏而出现,体现的价值观是不中不西,失去文化核心,变成一个畸型的东西,这是几十年来武术发展的悲哀,也是中国武术的悲哀。」
他推崇正宗的功夫,每天抽时间练兵械,最近想复原明代失传的武术,他指现在的武术以观赏为主,没有竞技空间,但以前军队武术真的要开打,生死系于一线。「武术很长时间被认为是健身、搏击、社团、电影,它到底是什么?人们不会归类为文化。」他苦笑道。
八岁习武起,武术已成为赵式庆成长中很重要的构成部份。(资料图片/曾梓洋摄)
从武术到本地文化
他后来接触的客家麒麟、道教音乐、南音、木偶剧等,大都是因为上世纪战乱,内地师傅南下避难,从而引入香港,再在殖民土地上经历本土化,成为香港独有的文化财产。赵式庆对本土文化的理解是多元而不可取代的,「香港是中国与世界交融的舞台,若不是英国人看上香港的特殊地理位置,他们不会选择来香港。」当时中国大败,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割让,香港是一个小渔村,有一些大家族住在新界。
他说:「今日回望香港,这种繁华是英国人留下来的。英国人看好香港,觉得这是全世界最有潜力、可以联系中国的市场,香港繁华的定位就是这样。当香港偏离这一切,我们会玩完。香港到底是什么?这些深层的东西不是搞国民教育洗下脑便会知道。」香港文化是有包容性的,中西结合,近年愈来愈多外国使馆搞文化节及电影节,除了大家较为熟悉的法国五月,还有韩国十月文化节、美丽意大利文化节、香港荷兰日等。「香港处于中国边缘,有很多对话可以产生,人们直接去北京、上海交流,不太容易,而中央立于大中国的角度,未必做到像香港这般包容,因为我们有殖民地历史,我们有外国文化或外国势力存在,可以很包容,这是香港的特殊之处。」
2015年,他首次办香港文化节,重点推广非物质文化遗产,还记得当年他说「这是文艺界期待已久的一个节日」,以为这个节日只是一次起两次止,没想到竟然坚持了五年。从来,在香港推广文化都不是一件易事,我问他会否觉得自己的身份和背景有助力,他顿了顿,说:「我不这么认为,虽然香港是繁荣的地方,但好难筹款。」他没有隐瞒,指第一年的营运成本约200万元,大部份是自己贴钱,做了几年,开始有合作伙伴加入,但规模大了,譬如策划大型展览、办非物质文化遗产市集等,成本大增,「现在要过千万才运作到。」
他最希望文化节可以自己滚动,不需他介入,而他只需要做自己爱好的事便好。「很遗憾香港有太多利益集团,也不能说是利益集团,是商人心态。他们认为做文化是一种投资,可以没有经济回报,但会想有其他回报,譬如得到政府认可、得到内地的商机等,这个文化节『畀唔到佢』。」他无奈道。
香港文化节于2015年创立,至今已举办了五届,以宣扬传统文化为主。今年的文化节已于9月开锣,精彩节目包括「道教音乐:乐在虚无飘缈中」、「非物质文化遗产市集」、「国际岭南洪拳节」、「香港鼓乐节2019」等。
文化向往始于缘份
家族对于他每年贴钱搞文化可有异议?赵式庆侧头想了两秒,小心道:「他们很支持,一开始可能不了解,后来看我出过的书做过的展览,知道这件事有价值。」他指,在香港做文化工作,十年间有明显的成果。他以舞麒麟为例,指香港人过去只知舞龙舞狮,不太知道舞麒麟,经过几年推广后,多了人接触,也多了年轻人加入行业。
他表示,「制作一个平台让大家接触,这是核心,尤其是做文化推广时,我们要问它的价值是什么、为什么要做。麒麟是客家人表达文化认同的一种方式,客家人以中原后裔自居,中原人最重要的文化便是孔子,孔子出世时据说有麒麟降临,麒麟是古老中原文化的标志。」
2015年初办香港文化节,大家都没想到可以长做长有。(资料图片)
他说:「有些人话香港没有文化,他是拿着一个标准来衡量,就像金庸早期写报章,有没有人认为是文学,没有,但时间引证了他的独特性,全球不会有第二个金庸。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功夫电影、经典粤语歌,都很有文化价值,这些你身在其中时不会察觉,待过去了或假以时日回想,这便是文化。」
文化的生命力来自当代,需要有人不断去参与。文化一离地,就会剑走偏锋。他举例到欧洲看皇家芭蕾舞团的表演,舞团会找当代最有名的设计师、艺术家做布置,用最新的的科技及舞台手法来呈现作品。「这便是生命力。文化也需要掌握尺度,与当代贯连,这不是容易的事。很多人做活化,如果不是很深层次地认识它的价值,很容易改变其核心精神,这是做文化工作时需要慎重考虑的地方。」
"我为人讲得唔好听是自我,讲得好听是独立,有自己的思维模式,不容易被人牵引。"
赵式庆
他最开心的是,这几年得到香港理工大学的支持,有机会在大学开一门课,教授历史文化及亲自带学生到内蒙做田野调查。他还记得学生的热情,每年14天,每次几十人,当地人愉快地欢迎他们,学生们做口述历史、深入采访,大家打成一片。「我看到年轻人的改变,从不理解,到觉得新鲜,到中途迷失,最后打开眼界,以当地人的眼光去体验生活,去理解人的关系、时间的概念。」有学生在课程完结时写下感想,说这个课程让他体会到的东西比其他课程要多。「作为一个老师,真的很感动。」
做文化需要掌握尺度,与当代贯连。(资料图片/潘思颖摄)
以往看他侃侃而谈武术、耍功夫,加上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以为他是一个很刚硬的人,但眼前愉快聊着在蒙古的经历及做文化活动的挫折时的赵式庆,却很是感性,忆起远方的友人,会忍不住微笑。若不是穿着笔挺的西装,坐在商业感十足的办公室里,我几乎忘记他是含着金锁匙出生的富家子弟。家族的价值观或许曾让他困扰,但如今在85%打理企业、15%做文化保育的时间分配中,他似乎找到了如何令自己舒服的节奏。
「我为人讲得唔好听是自我,讲得好听是独立,有自己的思维模式,不容易被人牵引。」他指,身份与否从来不是他做不做一件事的考量,他学功夫、接触少数民族、做文化工作,都是因为缘份。「我认识一些朋友,追求一辈子,可能是咏春,他未必找到适合的师傅。他想入门,但他找不到那道门。我不需要刻意去找,门已经打开,这条路也不难,无论是掌握师傅教的东西,或挖掘可能已经失传几百年的文化,我都有能力做到。可能不够谦虚,只可以讲我在这方面有缘份,所以我好自然走这条路。」
难得的是,他始终如一,不忘初心。
01-17 来源:信德海事网
12-12 来源:信德海事网 马琳
08-19 来源:史婧力 中国船检
01-06 来源:信德海事网
08-13 来源:信德海事网
03-30 来源:信德海事网
03-16 来源:中国港口
09-04 来源:信德海事网
10-30 来源:信德海事网
12-31 来源:大连海事大学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