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租合约下租家在还船后是否仍应承担污底清洗责任

- 从主观意图到客观含义

任雁冰，15902025918，北京大成（广州）律师事务所

摘要

期租合约下，船舶按租家指令在热带水域长时间停留导致船舶污底，租家在还船时没有按船东要求进行清理，船东在租期结束后自行清理能否按租金费率向租家索赔时间损失？英国高等法院[2023] EWHC 1683 (Comm)号判决对此问题进行了系统解答。

关键词：期租合约  污底条款

2021年6至9月，“GLOBE NANAE”轮按期租合约在巴西热带水域停留至少42天，产生船壳污底。租家在未清洗状况下还船。船东接受后自行用了约30个小时清洗，随后要求租家按租金费率承担此清洗时间的费用。

就此问题，英国高等法院于2023年7月5日作出判决（下称“判决”），案号：[2023] EWHC 1683 (Comm)。

一、基本案情

（一）期租合约订立

按判决第8节，船东与租家于2021年6月9日签订了一份“GLOBE NANAE”轮航次定期租约。

（二）期租合约履行

按判决第11节，“GLOBE NANAE”轮于2021年6月10日交船给租家，在前往印度霍尔迪亚港（Haldia, India）装上散装焦炭后驶往巴西，提单载明的卸货港为“任何巴西港口”。由于原定收货人拒收货物，船舶在巴西热带水域港口满载停留了至少42天。

（三）争议的产生

按判决第12节，租家于2021年9月4日14.00时在巴西阿苏港（Acu, Brazil）还船，但未清洗船壳，尽管船东提出了要求。

按判决第12节，船舶后续租约要求其驶往巴西图巴朗港（Tubarao, Brazil）。船舶于2021年9月9日抵达后，船东在9月9日至11日用了约30小时对船壳和螺旋桨进行了清洗，赶在了9月16日在下一个租约下交船前。

按判决第13节，船壳清洗完成后，船东要求租家支付相应时间损失费用74506.70美元及相关费用。

（四）争议的仲裁

按判决第8节，租约第70条约定，争议交由伦敦仲裁，按伦敦海事仲裁员协会条款受英国法调整（Disputes were to be referred to arbitration in London, subject to English law in accordance with the terms of the London Maritime Arbitrators Association）。

按判决第5节，仲裁庭于2022年10月作出裁决，支持了船东的仲裁请求。

（五）向英国高等法院对仲裁裁决提起上诉

按判决第5至6节，租家不服仲裁裁决，根据英国《1996仲裁法》第69条提起上诉。英国高等法院准许就下列法律问题进行上诉：

“如果期租合约条款约定水下部位清洗由租家承担时间完成，该约定是否产生债务之诉（于是若船东在还船后进行了清洗则可就此清洗时间提出索赔，即使其并未遭受时间损失）”[If a clause in a time charterparty provides for underwater cleaning will be done at the charterers' time, does that provision give rise to a claim in debt (so that if the owners undertake cleaning after redelivery, they can claim for the cleaning time even if they have not suffered a loss of time)?]

按判决第7节，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取决于租约的解释。

二、判决的论证路径

（一）租约相关条款的确定

按判决第32节，租约第86条并非如一个人可能想象的那么直白。本条第二句话在租家身上放置了一项义务，即在本条列明情形下为船壳水下部位清洗按租金费率（而非租金本身）支付补偿。这是解决此问题的专门条款，因此没必要再去翻找租约中其他条款，如第4条，其会提供一种索赔基础。

（二）租约第86条约定

按判决第2节，租约第86条约定：“船壳污底：船东不负责因租家在热带水域停留超过25天或在非热带水域停留超过30天造成的任何永久性或临时性航速降低/消耗提高。在此情况下，船壳水下部位包括螺旋桨清洗在第一次可作业机会进行并总是由租家承担时间和费用。船壳清洗完成后船舶履行保证恢复”（Clause 86 Hull Fouling - Owners not to be responsible for any decrease in speed/increase in consumption of the Vessel whether permanent or temporary cause [sic] by Charterers staying in ports exceeding 25 days trading in tropical and 30 days if in non-tropical waters. In such a case, underwater cleaning of hull including propeller etc. to be done at first workable opportunity and always at Charterers' time and expense. After hull cleaning vessel's performance warranties to be reinstated.）

（三）合同解释的原则

按判决第19节，合同解释的原则是大前提且已由Popplewell法官在The Ocean Neptune [2018] 1 Lloyd's Rep 654, [8]先例中概括（并在The Eleni P [2019] 2 Lloyd's Rep 365, [10]先例中重述）如下：

“8...法院的任务是确定当事人在表达合意时所选取用语的客观含义（objective meaning）。法院必须考量其用语，并确定一位理性人（a reasonable person）由此理解的当事人意图是什么，此处‘理性人’是指一个人，其掌握所有背景知识，对此当事人在订立合同时情形中可以合理掌握之。法院必须将合同作为一个总体考虑，并依据合同的性质、形式和起草质量对更广阔情形中的元素赋予或多或少权重，以获得当事人用语的客观含义。如有两种可能的解释，法院有权选取符合商业常识的解释，而排除另一种解释。解释是一种归一操作（unitary exercise）；在当事人用语提供的明示与相反解释的内涵之间求得平衡时，法院必须考虑合同条款的起草质量，也必须意识到存在一种可能性，即一方同意了某些在事后看来不符合其利益的内容；同样，法院不得忽视另一种可能性，即一项约定是协商后的妥协或者协商者没有能力达成更精确的条款。这种归一操作涉及一种迭代进程，由此每一种潜在解释都会由合同约定验证，且需探究其商业后果。更详细的分析是否基于不同解释的事实背景和内涵或者合同中相关用语的密切审查，这无关紧要，只要法院对各方提出的指标进行了权衡”（8…The court's task is to ascertain the objective meaning of the language which the parties have chosen in which to express their agreement. The court must consider the language used and ascertain what a reasonable person, that is a person who has all the background knowledge which would reasonably have been available to the parties in the situation in which they were at the time of the contract, would have understood the parties to have meant. The court must consider the contract as a whole and, depending on the nature, formality and quality of drafting of the contract, give more or less weight to elements of the wider context in reaching its view as to the objective meaning of the language used. If there are two possible constructions, the court is entitled to prefer the construction which is consistent with business common sense and to reject the other. Interpretation is a unitary exercise; in striking a balance between the indications given by the language and the implications of the competing constructions, the court must consider the quality of drafting of the clause and it must also be alive to the possibility that one side may have agreed to something which with hindsight did not serve his interest; similarly, the court must not lose sight of the possibility that a provision may be a negotiated compromise or that the negotiators were not able to agree more precise terms. This unitary exercise involves an iterative process by which each suggested interpretation is checked against the provisions of the contract and its commercial consequences are investigated. It does not matter whether the more detailed analysis commences with the factual background and the implications of rival constructions or a close examination of the relevant language in the contract, so long as the court balances the indications given by each）。

（四）相关权威先例

按判决第20至22节，The Nicki R [1984] 2 Lloyd's LR 186先例涉及一份从欧洲至西非一个往返航次的NYPE格式租约，其第49条相关约定如下：

“租家负责装卸工人造成的船舶损坏，所有损坏在航次完成后修复，租家承担费用，但如这种损坏不影响船舶适航性，则相关时间由船东承担”。

随后装卸工人造成了船舶损坏，租家在往返航次结束时在卸货地安排了修理。船东向租家索赔修理期间的租金。同时，船东也对船舶的受损主机进行了修理。

Bingham法官认定，如损坏影响了船舶适航性，则由租家承担费用，包括为修理而花费的时间，按租金费率计算。仲裁员认为，由于修理装卸工人造成的损坏时船东也在修理主机，故船东会构成不当得利。Bingham法官在第189页否决了这一点：

“如修理确实影响了船舶适航性，则本条款就确有效力，要求租家为此修理所用时间按租金费率支付费用，不论租约是否视为已终止，也不论租约是否视为已展期至修理完成之时，本条款均应适用。仲裁员在得出结论时犯了错误，如船东提起的是违约之诉（a claim for breach of contract），则其应考虑主机修理，这将是一项实质性因素，但在第49条项下的索赔属于一种债务之诉（a claim in debt），而在债务之诉中主机修理就不是一种实质性因素。相应地，在我看来，船东有权索赔五天的费用，即仲裁员查明的期间，按租约费率计算”。

Bingham法官又认定，如果修理不影响船舶适航性，则修理所用时间由船东承担。其商业正当性在于，如损坏结果不影响船舶适航性，其就不必立即修复。相反，其可以在船东方便的某些时间进行，而那时并不必然产生时间损失，于是船东要求租家支付时间损失就相当不合理。

（五）租约第86条第二句话的用语及解释

按判决第33节，租约第86条第二句话的用语支持了仲裁庭的结论以及船东的解释。清洗是指“总是由租家承担时间”，其必然意味着租家必须总是为船壳水下部位清洗相关时间支付费用。“总是”一词必须被赋予效力，并不得按租家所称进行限缩解释。至于“首次可作业机会”一语，其同时覆盖租约前后。

（六）租约第86条中当事人的意图和用语

按判决第34节，如果当事人的意图是租家应向船东赔偿清洗引起的任何“时间损失”，第86条用语就应那样讲。相反，其合意是清洗“总是由租家承担时间”。如船东指出的那样，租约中既包含“由租家承担时间”或类似条款，也包括“时间损失”或类似条款，是故当事人在这两种用语之间意图应有所区别。相应地，该条款的通常用语支持仲裁庭的结论，即使第86条第二句话的关键用语在相关条款中所处位置有所不当。

（七）船壳水下部位清洗操作情形对租约第86条解释的影响

按判决第35节，租家认为其在还船后无法下达指令，也不知道何时会出现首次可作业机会，这种意见无法表明其在还船后不应承担清洗时间。简单来说，第86条用语并未要求租家亲自进行水下清洗。

（八）租约第86条规定不明之处及其解释

按判决第36节，本条款要求的是清洗由租家承担时间和费用。本租约没有明确表明的是清洗必须在向船东还船之前进行。如还船时未清洗，船东很可能要在新租约履行前努力清洗之，否则就会违反新租约下的保证。实务中更可能的情形是船东会推迟下一个租约，直至清洗完成，以避免潜在的违反保证。

（九）租约第86条的商业目的

按判决第37节，关于商业目的，租约第86条的理由在于，船舶水下部位必须清洗，而其是由于租家指令船舶停留造成的，故租家应承担时间和费用修复。船舶可以在未经清洗的状况下归还，但在此情况下租家必须对清洗期间按租家费率补偿船东。所有这些在商业上都是合理的。在商业上不合理的是，让租家有动机在未清洗状况下还船，并逃脱为清洗时间支付租金，除非在还船前有可作业机会。关于首次可作业机会的概念，现实情况是其取决于船舶运营，不论船东还是租家都不会总是能够选择其何时出现。在任何情况下，假如租家是对的，则会产生大得多的不确定性且须计算时间损失和损害赔偿。

（十）The Nicki R先例中租约第49条的类比适用

按判决第38节，The Nicki R先例中租约第49条可做类比，但其与本案租约第86条并不完全一致，理由是上述第49条在租家与船东之间划分船舶修复工作的责任取决于损坏是否影响船舶适航性。与其相比，本案租约第86条项下责任总是由租家承担。然而，Bingham法官认定，上述第49条要求修理“由租家承担费用”，其意味着一种按租金费率计算的租金债务之诉，而非相关时间损失或损害赔偿之诉，即使修理发生在合同航次完成之后且与船东主机修复工作同时进行。相应地，仲裁庭认为The Nicki R先例支持其结论，是正确的。

判决第39节也提到，没有理由不适用The Nichi R先例，其具有约束力。

三、简评

本判决看起来很简短，只有9页共40节，其解决的问题似乎也相当简单，仅为租家是否应对交船后的船壳污底清洗时间按租金费率承担费用。但这或许只是一种错误的直觉。在英国法下，船东在本案中向租家提起的索赔属于债务之诉（a claim in debt），还是违约之诉（a claim for breach of contract）或者损害赔偿之诉（a claim for damage），这是一项基本法律问题，对此本判决系借助The Ricki R先例予以解决。

接下来才是本案租约第86条的解释问题。本判决为解决此问题引入了一种法律架构（Legal Framework），作为判决第三部分。此架构的系统展开则呈现出层层推进的法律论证路径，可达十步之多，其目的则是从当事人内在意图（intention）推导出其客观含义（objective meaning）。

进行这种推导的核心概念在于理性人（a reasonable person），问题在于这种理性人是一种虚构，还是司法人“鹊占鸠巢”，仍可深究。回顾经验世界，现实中有多少理性人，又有多少任性人，同一用语存在多种解释实属常见，对此是否存在相对合理的司法技术对其进行权衡和迭代，在特定案件中达到最优解？本案可作为一种范例，但尚难成为定论，即使其就当事人现有因素作出了充分权衡，而在当事人提出其他新的主张或争辩时，则新的迭代和归一进程也将重新开启。

任5，于广州

2023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