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不久的一天，我见邻桌蒋恭盘腿椅上，对着一张纸沉默不语了一上午，就凑过去问看啥？他说是案子里的提单，具体看啥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语重心长一句“别看就这么张纸，搞清楚了够吃一辈子的”。我当时对前辈的话深信不疑，可怎么才能吃一辈子却是心里没底，似找来一张不用的提单端详来端详去好久，甚至从头到尾抄写还是默写过背面条款，记下不少生词。
中远提单
后来可能是忙了就不知不觉停下来，但碰见单证就琢磨把玩几番的爱好却慢慢地成了习惯。印象比较深的有小提单Delivery Order、舱单Cargo Manifest、装箱单Packing List、设备交接单Equipment Interchange Receipt、理货单Tally Sheet、溢短单Overloading/Shortlanding List、残损单Damage Cargo List、报关单Declaration Form、磅码单Weight Certificate、卸货清单Outturn Report、保险单Policy、运单Way Bill等等，也知道了单单相符、单证相符的信用证规则UCC/UPC。大概是九十年代末的一天，我看见勤奋严谨的致平律师在复印一张我没见过的简式提单，就让给我印了一份，好像是Exxon用来运原油的。纸面上条款特别少，但细读发现是并入了Exxon租约的；再找来租约一看，内容真不少而且租约里又套着租约，细微之处恐难穷极。保险单也是如此，船货险、财产险、工程险、绑架勒索险、责任险等等，每每遇到没见过的保单、投保单、批单就想法收集起来揣摩揣摩，险些落下单相思的毛病。
原油提单
单，做名词时有布片、纸片之意，如床单、菜单、罚单、工资单、礼单、税单、账单、名单、存单、订单、汇单，等等；还有北京的西单、东单，虽然也是名词但这里的单字是单牌楼（牌坊）的简称或俗称，对应的是西四（牌楼）或东四（牌楼），比较哏儿的还是天津人说的独单、偏单，大概是从单元简化而来。可见单字扎根日常的力度和深度！辞书上说单字指称简短的制式文档最早见于宋代一本叫《昼帘绪论》的政论集之《听讼》篇，具体段落是这样的：“（县）令每遇决一事，案牍纷委，惮於遍阅，率令吏摘撮供具，谓之事目。不知吏受人嘱，其理长者不为具出，而理短者反为声说，以此断决多误。不若（县）令自逐一披览案卷，切不要案吏具单”，此刻的单字似指问题单或争议焦点归纳！该字究竟滥觞于何时流行于何域可能还得等大家考证著述。
汉字里，单字被提字修饰，指称一份货物运输的文件，其实物和命名的出生证明都不得而知。去年底，博学慷慨的洪宇律师在朋友圈展示了他本人和宇灏律师收集的两份Bills of Lading，一份显示1785年签署于Greenock格林诺克，一份显示1826年签署于London伦敦，为推测该物诞生于欧洲后来流传至东方提供了线索。翻看1890年代的明治商法，会发现其767条船荷证券一节恰与Bill of Lading对应，可见日本是按其原意理解并把这一概念写进了法律。回译英语，船荷证券要比提单直截了当。中国在接受Bill of Lading时为什么没有按原意译为装单？可能缘自国人早年间体验提货的人远多于体验装货的人。猜想1928年中华民国政府颁布《海商法》之前，肯定就官称立定应该注重货已装船还是注重货应交付产生过激烈的争辩和权衡。据此，提单二字跟不少海事词汇一样不便回译，例如租约Charter Party、共同海损General Average、保赔协会Protection & Indemnity Club、不可抗力Act of God/Force Majure、提货不着Non-delivery of cargo、水渍险With Particular Average，足令有志学习研究的年轻人枉走了不少弯路，直到参考原文才发现居然还有捷径。
洪宇、宇灏律师收藏的提单
其实英语bill这个词跟单字很像，有多种意思。辞书上说其本意指书面记述written statement，词汇源自法语的bille、拉丁语的billa或bulla，意指正式文档formal document、正式请求或指控formal plea or charge，从十五世纪初开始具有了“书面记述一方卖售于另一方之实物或服务之清单written statement detailing articles sold or services rendered by one person to another”的意思。望文生义，词组bill of lading应该是对已装船货物具体特征的记述，故此在谈提单的三种功能时，已装船付运的功能列在首位。
意大利热那亚律师Enrico Bensa（1848-1931）是位著作颇丰的经济史学者，他在整理史料时发现了大量中世纪票据，其中有保险单也有提单。1925年他发表了《早期的提单Le Forme Primitive della Polizza di Carico》一文，提及最早的两份提单签发于1300年代，而后来尤其是1500年代签发的提单较多。值得关注的是十六世纪正是所谓大航海时代，其促进货物流通的同时也虐助了大量非洲人被贩卖至美洲等地。笔者无意之间看到过一张美国锡斯波特Searsport博物馆收藏的提单，提单的装货港为澳门Macao、目的港为哈瓦那Habana、运费Freight for the said Goods to be paid as per Specification of Charter Party、签发人为Thomas Pittsbury船长、日期为1861年2月8日；令人震撼的或者震惊是提单中的cargo description：500 Five Hundreds Chinese emigrants all being very good health and condition not being responsible for the mortality.据记载，那个时期欧美因废止黑人奴隶造成劳动力短缺，有近15万华人被运往古巴充实甘蔗种植和制糖业，以至于林肯总统于次年1862年签署法令禁止美国船只从事运送华人做苦力。
Enrico Bensa发现的拉丁文提单
Forest Eagle号提单（洪宇律师协助校译）
言归正传，西方学者考证认为Bills of lading或其雏形出现于罗马时代，在中世纪地中海贸易中应用普遍，到大航海年代已经有了现代的轮廓。意大利语的Polizza di Carico、西班牙语的Conociemento de Embarque、法语的Connaissement 的提单用词，都侧重装货而不是提货。签发提单最初是为了满足不能随船同行的货主需要，由船长或船上管事Purser根据船上的载货记录制作完成。提单条款的日渐丰富应该是1855年英国提单法案颁布之后，尤其是1924年海牙规则的诞生才发展实现的。提单内容的丰富为国际贸易跟单信用证的统一、货物运输保险和承运人责任保险的统一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提单内容的哪怕细微变化，都可能引发国际贸易和金融秩序的急风骤雨。
转眼又是一年毕业季，免不了要和提单打交道或已经与提单打上交道的同学们，有没有在办公室里碰见像蒋恭一样的前辈呢？
